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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与施松卿

今年春天，是汪曾祺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的日子。

汪老这一生，走到哪，吃到哪，写到哪。他笔下的美食，不矫情，接地气，充满人间烟火味道。他曾说：“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酸西辣，都去尝尝。”

他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汪老一生走遍四方，在他的美食地图中，占据重要地位的无疑是江苏高邮和云南昆明，前者是他的故乡，后者是他求学之地。除此之外，福建也是让汪老心心念念之地。毕竟，他的夫人施松卿祖籍长乐。而身为福建女婿的汪老，与八闽美食的相遇直到年届七旬方才如愿。

这趟上世纪80年代末的福建之行泉州云霄蜜柚产地，被汪曾祺记载在《初访福建》一文中。全程陪同者、闽籍作家何镇邦先生也曾专门撰文，从侧面记载了汪老的福建“寻味”之旅。根据何镇邦的回忆，汪曾祺对福建向往已久，当时在鲁迅文学院任职的他，就将一次文学函授班的讲学活动安排在了福建漳州，邀请汪曾祺与林斤澜两位作家授课，并于1989年12月成行，也圆了汪老的福建梦。

“这才叫海味！”

根据安排，汪曾祺的行程为从北京乘火车至福州，再转车南下漳州、云霄、东山三地讲课，继而游览了厦门、泉州、福州、武夷山四地名胜，最后折回福州，乘火车回京。此行，何镇邦全程陪同。

这趟18天的旅程，汪曾祺兴致很高，随遇而安，不以条件优劣为念。在美食方面，他着笔最多的是在云霄。在实地“打卡”云霄的水果和海鲜之后，他直言，“在云霄吃海鲜，难忘。”汪老是老饕，能让他难忘的美食，自然不俗。且看他如何落笔——

在云霄吃海鲜，难忘。除了闽南到处都有的“蚝煎”——海蛎子裹鸡蛋油煎之外，有西施舌、泥蚶。我吃海鲜，总觉得味道过于浓重，西施舌则味极鲜而汤极清，极爽口。泥蚶亦名血蚶，肉玉红色，极嫩。张岱谓不施油盐而五味俱足者唯蟹与蚶，他所吃的不知是不是泥蚶。我吃泥蚶，正是不加任何作料，剥开壳就进嘴的。我吃菜不多，每样只是夹几块尝尝味道，吃泥蚶则胃口大开，一大盘泥蚶叫我一个人吃了一小半，面前蚶壳堆成一座小丘，意犹未尽。吃泥蚶，饮热黄酒，人生难得。举杯敬谢主人，曰：“这才叫海味！”

锯缘青蟹，云霄特产 吴军 摄

在文中，汪曾祺提到两样海鲜：西施舌与泥蚶，都是云霄最有名的特产。

何镇邦是云霄人，据他回忆，云霄的西施舌是生长于海水和江水交汇处的蚌壳类海鲜，“极爽口”。而让汪老胃口大开的泥蚶，更是云霄人除夕餐围炉不可缺少的一道菜肴。云霄的泥蚶，以位于漳江出海口的竹塔镇最为有名，明代起即有人养殖血蚶。云霄当地有句俗语“拉蚶炒豆”，这是两道很热闹的菜，说的就是吃蚶文化，最适合汪老这样喜欢热闹的美食家。

当然，云霄不仅仅只有海鲜。这里的水果也是极好的，最有名的当属枇杷、杨桃。当初汪老在云霄时没有赶上季节，只能幻想“枇杷树很大，树冠开张如伞盖，著花极繁。我没有见过枇杷树开这样多的花。明年结果，会是怎样一个奇观？”

幸好，汪老他们尝到了云霄的芦柑、蜜柚，其中芦柑“瓣大，味甜，无渣。”而云霄霞河的蜜柚，则是“甜而多汁，产量少，不外销”。主人送了一个蜜柚给汪老，汪老还专门一路带着带回了北京。何镇邦说，汪老告诉他，“切蜜柚的时候，全家老小聚集，一人尝一点，颇为隆重”。

“建议福州人去吃吃李连贵大饼”

离开云霄，汪曾祺一行继续着福建寻味之旅。

他们先去了东山，讲课之后，吃了猫仔粥；随后去了厦门鼓浪屿，在舒婷家吃了“菜包春卷”；路过泉州时，又停下来喝了洋酒“拿破仑”……这三处地方，汪老都是蜻蜓点水，点到即止。

还好何镇邦是位有心人，寻味的细节他都记着。

比如在舒婷的家宴，其实是舒婷婆婆做的，而汪老所说的“菜包春卷”则是大名鼎鼎厦门薄饼；在泉州，何镇邦同学做东，主人热情地拿出洋酒待客，汪老二人皆好酒，林斤澜还爱收集酒瓶，一瓶酒喝了一半，剩下一半，他们带到福州继续喝，宾主尽欢。

福州肉燕 陈文波 摄

真正让汪老浓墨重彩记叙的，还是在福州。

在福州，汪老一行在福建作家郭风的陪伴下，游览了鼓山、西禅寺等名胜。在参观鼓山涌泉寺时，汪老听说涌泉寺有几口大锅，据说能供1000人吃饭。特意去看了看，他记道，“锅大而深，为铜铁合铸，表面漆黑光滑，如涂了油。”秉着钻研精神，他琢磨：“这样大的锅如何能把饭煮熟？”

关心完僧人的吃饭问题，汪曾祺还对福州的饮食进行了一番研究，他写道，

“福建人食不厌精，福州尤甚。鱼丸、肉丸、牛肉丸皆如小桂圆大，不是用刀斩剁，而是用棒捶之如泥制成的。入口不觉有纤维，极细，而有弹性。鱼饺的皮是用鱼肉捶成的。用纯精瘦肉加茹粉以木槌捶至如纸薄，以包馄饨（福州叫做“扁肉”）谓之燕皮。街巷的小铺小摊卖各种小吃。我们去一家吃了一“套”风味小吃，10道，每道一小碗带汤的，一小碟各样蒸的炸的点心，计20样矣。吃了一个荸荠大的小包子，我忽然想起东北人。应该请东北人吃一顿这样的小吃。东北人太应该了解一下这种难以想像的饮食文化了。当然，我也建议福州人去吃李连贵大饼。”

汪老写文章，素来直爽，不拐弯抹角。关于福州饮食的观点也契合他一直以来在文章中提到的，“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酸西辣，都去尝尝。”

武夷山下喝岩茶

武夷山景区 陈文波 摄

汪曾祺福建之旅的最后一站是武夷山。

因是旅游淡季，整个宾馆只住了他们一行人。他们白日游山玩水，探古寻幽，晚上大快朵颐泉州云霄蜜柚产地，喝黄酒，尝名菜。新鲜冬笋，山珍石鳞、蛇汤来者不拒。临行前，汪老写字留念：“四围山色临窗秀，一夜溪声入梦清。”

到武夷山，不可不喝武夷岩茶。

有一天，汪老一行在游览了水帘洞、鹰嘴岩之后，信步由缰，走到了慧苑村。这个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大多从闽南安溪迁居而来。他们一行人找到一家正为儿子办喜事的茶农家坐了下来，要沾沾喜气。茶农极为热情，为他们冲泡了上品“肉桂”和用大红袍压枝培植的“小红袍”，大家喝得很顺口。汪曾祺特意买了半斤小红袍带回北京。回去之后，汪老还多次打电话夸小红袍好喝，不仅入口甘醇，香气扑鼻，还有治肚子涨的功效，果然名不虚传。

此后，武夷山的茶，也成为汪曾祺茶缸子里的一大重要选择。

今天，名列“三坑两涧”之中的慧苑村的岩茶为传统的正岩区，那价格，早就飞上了天。

汪曾祺说，“活在世上，你好像随时都在期待着，期待着有什么可以看一看的事。”所以，尽管年届七旬，他还是想办法完成了福建之行，尽兴而返。今天，我们再读汪老的文字，平常的一草一木，一茶一饭，都在他笔下变得生动而有趣，传达出特有的温暖和乐观。

汪老还说，四处走走，你会热爱这个世界。

重温他与福建的过往，我们也会更爱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