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网

逃荒人郭举愣

文 | 李镇

爷爷说，郭举愣是挑着担子来到小镇的。

那是个风雨过后的春日上午，阳光微醺，和风拂面。小镇上，人们看到一个破衣烂衫的中年人一身疲惫地坐在泉水庵门前台阶上喘着粗气。

那年月逃荒的人多了，小镇人无不惊奇。不过这个人却引起了大伙儿的注意。确切地说，是他挑的一副担子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担子前面是个棉槐筐子，筐子里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小女孩两三岁的样子，圆乎乎的小脸，一双大眼睛闪着惊恐好奇的光。担子后面是个竹席拢起的铺盖卷。中年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露出玉米叶包着的几片熟地瓜干。中年人把地瓜干放到嘴里粗略咀嚼后吐到玉米叶上，叫声“娟子”，小女孩应了一声，一双黑乎乎的小手接过地瓜干，贪婪地吃起来。

看得出来，娟子是饿极了。她埋着头一会儿就吃光了地瓜干。爹，吃完了。娟子仰着头把玉米叶递给中年人。饱了吗？男人问。饱了私自造烟的村子，娟子答。

陆续聚拢过来的好事者中有人问，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中年人答，从河南来，不知道到哪儿去。问，叫什么？答，郭举愣。又问，怎么没见孩子娘？答，孩子娘在孩子两岁时得急病死了。

听罢，人们唏嘘不已，交头接耳，得出结论：郭举愣是个苦命人，娟子是个可怜孩。大喜儿他娘蹲在筐边，用袖口给娟子擦了擦脸，站起身来对郭举愣说，留下来吧，别走了！

众人附和，对，别走了。大人怎么着都行，你这整天东奔西走，居无定所，孩子可受不了这罪。

郭举愣闻听，站起身来，抱拳鞠躬，连说，谢谢，谢谢。

说话间，保长走过来，问明了情况后叹息道，唉，村子里也没闲着的房子了，你爷俩到马家大院暂避吧。

马家大院在庙前胡同南头，是处荒废已久的老宅子。宅子原来是清末酷吏马判官的私产，太平天国时期张闵刑率领大军攻打牟平城途经小镇，马判官携带家眷和金银细软闻风而逃，远走他乡，丢下了这片深宅大院。后来，听说荒废的马家大院连番“闹鬼”，好好的宅子没人敢住。时间一长，院子里杂草丛生，成了小镇人口中的“凶宅”。

说来也怪，郭举愣父女住进马家大院后，风平浪静，破败不堪的宅子也被郭举愣打理得井井有条、焕然一新。

这小镇历来民风淳朴私自造烟的村子，人们张开臂膀接纳并接济了郭氏父女。要说这郭举愣也是个实诚人，很快和大伙儿成了一家人。这些人中，和郭举愣来往最密切的是胡同里的乡医司马懿和住在柿子园边的长工大老李。

接触时间长了，大家知道，敢情这郭举愣还有门家传绝学，他会熬制一种专治腰腿疼的膏药。庙前胡同不少有腰腿毛病的人贴上两贴他的膏药竟神奇地腰不酸、腿不疼、活动自如了。病好了的人要给他钱，他不要，说大伙儿收留了他，哪能要钱，做人要讲良心！大伙儿问膏药叫什么名？他说，叫“海马追风膏”。给钱不要，大伙儿感激之余，一个劲儿给他传名。很快，十里八乡的人们都知道有个卖膏药的郭举愣。

我爷爷年轻时身强力壮，是小镇上数得着的车轴汉子，他靠给村里“北大门”地主扛活打工养活我们一大家子人。由于长年超负荷劳动，落下了严重的腰腿痛痼疾，犯病时下不来炕。爷爷说，他的病就是贴了郭举愣的膏药好的。

平日里，农忙时，郭举愣和我爷爷一起给村里富户扛活拉板车，农闲时赶大集摆地摊卖膏药维持生计。

对于他卖膏药这件事，在小镇人看来，算不上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因为他卖膏药钱多钱少都行，赊着也行。爷爷说，那时候庙前胡同经常弥漫着一股中药味。

爷爷告诉我，郭举愣是1943年6月7日天不亮领着娟子离开马家胡同的。我问爷爷这个日子怎么记得这么清楚？爷爷说，那天是东海军分区副司令员于得水带领东海独立团奇袭二分所的日子，小镇上的人永远不会忘记。我又问，奇袭二分所和郭举愣有什么关系？爷爷说，郭举愣是地下党。我惊掉下巴，问，真的假的？真的！爷爷肯定地回答。

爷爷抽了一袋烟，继续给我讲郭举愣的故事。长工大老李是郭举愣在小镇发展的第一个共产党员。端掉二分所时，大老李按照组织的安排打入敌人内部，在碉堡里负责给煤油灯填油。1943年6月7日凌晨，大老李按照事先约定，灭了油灯，打开了碉堡大门，我军官兵里应外合，拿下了这个盘踞小镇多年的敌伪据点，活捉伪所长傅铨及伪军30多人，缴获了一大批武器弹药。

郭举愣离开小镇时，我爷爷和他见了最后一面，他送给爷爷两贴膏药。爷爷将他送到村东土地庙路口问，老郭，什么时候再回来？郭举愣拉着爷爷的手说，会回来的，老哥，等全国解放了我一定回来看望乡亲们！庙前胡同我忘不了。说罢，他挑起担子，拉着娟子的手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新中国成立后，大老李成为小镇上第一任党组织书记。回忆往事，大老李说，老郭不姓郭，他姓赵。

我好奇地问爷爷，郭举愣后来回来过吗？爷爷答，没有。不过，早些年小镇上“同德堂”的掌柜老徐说，1949年青岛解放时，他在青岛当学徒。有一天，在一幢大楼前面，他看见一个威风凛凛的解放军军官在给战士们讲话，他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警卫员。那张脸他一看就似曾相识，怎么看都是当年在小镇上卖膏药的逃荒人郭举愣，因为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和说话的声音语调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原文发表于2022年10月28日《烟台晚报-烟台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