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一品香烟 收容所 乔治·奥威尔
时间:2024-03-20 12:48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佚名 点击:次
傍晚时分,我们四十九人——四十八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躺在草地上等着收容站开门。大家都累得不怎么说话,只是筋疲力尽地胡乱躺着,蓬头垢面,嘴里叼着自制的香烟。头顶上的栗子树开满了花,四周的天空一片澄澈,羊毛般的云朵几乎纹丝不动。我们就像城里肮脏的乌合之众,在草地上横躺竖卧,就像沙滩上的沙丁鱼罐头和纸袋一样大煞风景。 我们谈论着这所收容站的站长,都认为那家伙是魔鬼、蛮人、暴君,是条狂吠不止、不可一世的恶犬。只要他在场,你就得受他支配。许多流浪汉曾经仅仅因为顶嘴就被他半夜踢出了收容站。他搜身的时候,会直接把你倒着提起来摇晃。要是让他发现你身上带有烟草,就有你好看的了;如果你身上还带着钱(这可是违法的),那就自求多福吧。 我身上就有八个便士。“天啊,哥们儿,别把钱带进去,”老手们奉劝我,“带八便士进去,你会被关上七天七夜!” 于是我把钱藏在树篱下的一个洞里,放了块打火石做记号。接着我们设法把火柴和烟卷夹带进去,因为所有收容站几乎都严禁携带这些东西,进门时就该全部上交。我们把火柴和烟草藏在袜子里,不过有十来个人没穿袜子,他们只好把东西塞进靴子里,甚至夹在脚趾缝里。我们把袜子脚腕处塞得鼓鼓的,别人看见恐怕都会以为我们得了象皮病。好在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即便是最刻薄的收容站长也不会搜查你膝盖以下的部位。最后只有一个人被逮住了,那就是斯科蒂。他是个毛发浓密、个子矮小的流浪汉,说话混杂着伦敦东区和格拉斯哥口音。他用来装烟头的盒子不凑巧地从袜子里掉出来,然后就被没收了。 六点整,收容站大门打开,我们拖着脚走进去。门口有人负责登记名字和其他信息,并收走我们的包裹。那个女人被送去了济贫院,我们其他人则进了收容站。收容站阴暗冰冷,墙上刷着石灰,里面只有一间浴室、一间食堂和百来间石砌的狭窄房间。可恶的站长已经在浴室门口等着我们。他把我们赶进浴室,命令我们脱光衣服接受搜身。他四十岁上下,像个军人,而且举止粗鲁,把我们当成水塘边的羊群推来搡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咒骂。但走到我面前时,他却紧紧盯着我,然后问: “你是绅士?” “我想是的。”我回答道。 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唉,你真是倒了血霉了,先生,”他说,“倒了血霉了,真的。”此后,他对我怜悯有加,甚至还带着些许敬意。 那间浴室真让人作呕。我们内衣上的不雅秘密都在此暴露无遗:污垢、缺口、补丁、作纽扣用的细绳,以及层层叠叠的破烂衣衫,有的破得只剩下洞,靠泥污黏在一起。流浪汉们热腾腾的裸体挤在一起,身上的汗味儿和收容站里令人作呕的粪臭竞相往鼻子里钻。有些人不愿洗澡,只洗了“裹脚布”——几片用来裹脚、油腻且恶心的布条。每个人只有三分钟的洗澡时间,而且所有人只能合用六张套在滚筒上油腻且湿滑的环状毛巾。 洗完澡后,大家的衣服都被收走了。我们换上济贫院里像睡衣一样、遮掉半条大腿的灰棉布衣服。随后,我们被打发到食堂,松木桌上已经摆好了晚饭。收容站的早中晚饭都一个样:半磅面包、一小块人造黄油、一品脱①所谓的茶。我们花了五分钟狼吞虎咽完这些既廉价又有害身体的食物。饭后,站长发给每人三条棉毯,然后把我们赶去房间睡觉。快到七点钟时,有人从外面把门锁上,这一锁就是十二小时。 ①译者注:品脱,容量单位,主要在英国、美国及爱尔兰使用。 房间长八英尺①、宽五英尺,除墙壁高处的小铁窗和门上的监视孔以外,没有任何照明设备。房间里也没有臭虫,倒是有床架和草垫,这都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在很多收容站里,流浪汉只能睡在木板上,有些收容站甚至让流浪汉睡地上,把衣服卷起来当枕头。有间单人房,有张床,我希望晚上能睡个好觉。但我未能如愿,因为收容站里总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这所收容站的缺点在于寒冷。已经进入五月份了,或许是为了庆祝夏天到来,又或许是为了祭祀春神,主管部门停了暖气。三条棉毯几乎不管用。我整晚辗转反侧,只睡了十来分钟就被冻醒,然后睁眼等着天亮。 ①译者注:英尺,英美制计量单位,1英尺约为0.3米。 收容站里总是这样,等到最终我能安然入睡时,起床时间也到了。站长迈着沉重的脚步沿过道走来,挨个儿把门打开,嚷嚷着让我们起床。过道里转眼就挤满了人,大家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冲向浴室,因为早晨只有一桶水供所有人用,先到先得。我到浴室时,已经有二十个流浪汉洗完了脸。我瞥了眼水面上那层黑压压的浮垢,决定脏着脸过一天。 我们匆忙穿上衣服,赶到食堂狼吞虎咽地吃早饭。面包比往常还糟,因为这个军人头脑的白痴站长昨晚把面包切成薄片,所以面包片硬得像压缩饼干一样。不过我们还是很高兴,经过寒冷的不眠之夜后,我们至少有茶可以喝。难以想象要是没有这杯茶,或者说没有这杯被他们称之为茶的东西,流浪汉们该如何是好。这可是他们的果腹之物,是他们的灵丹妙药,是他们抵御所有不幸的法宝。如果他们每天不喝那大约半加仑①的茶,我深信他们都没法活下去。 ①译者注:加仑,英美制容量单位,英制1加仑约为4.5升,美制1加仑约为3.8升。 早饭过后,我们又得脱下衣服接受医疗检查,防范天花。医生还有四十五分钟才到,所以你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四周,看看大家是怎样的一群人。这一幕颇具启发意义。我们光着上身在过道里站成长长的两列,冷得瑟瑟发抖。幽蓝的滤光灯透着寒意,毫不留情地把我们照得清清楚楚。如非亲眼所见,没人能想到我们看起来就是一群肚子圆滚、体格退化的怪胎。蓬乱的头发、胡子拉碴、哭丧的脸、凹陷的胸口、扁平足、松弛的肌肉……各种身体畸形和病态在这儿都能看见。流浪汉们的皮肤松弛暗淡,只是因为被太阳晒黑,看不出来而已。有两三个人的模样深深印在了我脑海里。其中一个是七十四岁的“老爹”。他捆着疝气带,双目充血并且噙着眼泪,胡须稀疏,而且脸颊凹陷;他饿得瘦骨嶙峋,活像早期画作中的拉撒路①的遗体。还有一个四处游荡、含糊傻笑的弱智。他的裤子动不动就掉下来露出屁股,让他觉得害臊不已,但却又乐乎乎的。我们当中没几个人能好到哪里去,体格健壮的不到十人,而且我觉得一半的人早就应该到医院接受治疗了。 ①译者注:拉撒路,耶稣的门徒与好友。据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记载,他病死后埋葬在一个洞穴中,四天之后耶稣吩咐他从坟墓中出来,因而奇迹似的复活。 这天是周日,我们得在收容站里度过整个周末。医生前脚刚走,我们就被赶回食堂,然后被关在里面。食堂墙壁用石灰粉刷,地板用石头铺就;食堂里面的松木桌和条凳,以及牢房般的气味,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阴郁。食堂窗户很高,根本没法看到外面;仅有的装饰物就是墙上挂的规章制度,规定行为不端的流浪汉会被严惩。我们把房间挤得水泄不通,动下胳膊都会撞到别人。才到早上八点,我们就已经腻烦了这种被囚禁的状态。我们无话可聊,只有闲谈路上的见闻,谈谈哪些收容站待遇好,哪些收容站待遇差,哪些郡的人心慈,哪些郡的人心坏,以及警察和救世军的不公之处。流浪汉们谈论的几乎都是这些话题,可以说他们只是在谈论自己的流浪生活。他们的对话算不上对话,因为饥饿的肚子让他们无法思考。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太过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让他们只能思考到哪儿去找下一顿饭这种问题。 我们又熬过两小时。上了年纪的“老爹”有些愚钝,坐着一声不吭,背驼得像一张弓,泪水从他红肿的双眼流出,慢慢滴到地上。脏兮兮的老流浪汉乔治嘀咕自己在路上丢了一包口粮,他有戴帽子睡觉的怪癖,所以大家都认识他。游手好闲的比尔体格最为健壮。这位身强力壮的乞丐即便在收容站里待上十二小时,身上也还有一股啤酒味儿。他给我吹嘘他到处揩油的事迹,讲有人请他在酒馆里喝了几品脱啤酒,还说有个牧师向警察告密,害他被关了七天。当过渔民的威廉和弗雷德是两个来自诺福克的年轻人。他们唱了一首哀伤的歌云霄一品香烟,歌曲讲的是贝拉遭遇背叛,最后死在雪地里的不幸事迹。那个弱智胡言乱语,假想某个有钱人曾经给过自己二百五十七个金币。时间在这些忧愁的谈话和无聊的污言秽语中流逝。大家都在抽烟,但斯科蒂没有,因为他的烟草被没收了。看他没烟抽的样子实在是可怜,我给了他一些够卷一支烟的烟草。我们抽烟时都藏着掖着,一听到站长的脚步声,就像学生那样立刻把烟藏起来。收容站默许抽烟,但这实际上却是明文禁止的。 多数流浪汉在沉闷的食堂里熬过了十小时,难以想象他们如何能再多熬一小时。我认为无聊才是流浪汉最难以忍受的东西,比饥饿和病痛更可怕,比来自社会的长年累月的耻辱感更糟糕。把一个愚昧的人关上一整天,还让他无事可做,这种做法实在是既愚蠢又残忍,就像用铁链把狗锁在圆桶里,只有受过教育的人才能忍受这种无聊,因为他们有东西聊以自慰。流浪汉几乎都是文盲,面对自己的穷困潦倒束手无策,脑袋里面空空如也。在毫无舒适感的长凳上连坐十小时的他们全然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如果说他们会想到什么云霄一品香烟,那就是哭诉命运不济,渴望找到工作。他们无力忍受无聊带来的恐怖。而且,因为他们的生活大半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所以才会因无聊而备受煎熬。 我比他们幸运得多,因为站长十点钟时让我去济贫院厨房打杂,这可是大家最梦寐以求的差事。厨房里其实没什么活儿,而我又可以很快离开,和几个躲避周日早上工作的济贫院贫民一起,躲进放马铃薯的棚里。棚里燃着火炉,有可以舒服坐在上面的货箱,有许多《家庭先驱报》(Family Herald)的过刊,甚至还有一本从济贫院图书馆流出来的《业余神偷拉菲兹》(Raffles)。比起收容站,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我的晚饭也是在济贫院吃的,那是我吃过的最丰盛的晚饭。无论是在收容站里,还是在收容站外,流浪汉都不可能在一年内吃上两顿这样的大餐。那些贫民告诉我,他们总是在周日大吃特吃,然后饿着肚子过接下来的六天。吃完饭后,厨子吩咐我洗碗,让我把吃剩的东西倒掉。浪费的食物实在是触目惊心:大盘大盘的牛肉、成桶的面包与蔬菜就像垃圾一样被扔掉,随后又被倒掉的茶叶弄脏。我把这些美味塞满五个垃圾桶时,我的流浪汉同伴正坐在离我两百码远的收容站里,吃着经久不变的面包,喝着经久不变的茶,勉强混个半饱,或许为了庆祝周末到来,他们还能多得到两个冰冷的煮土豆。如此看来,济贫院宁可有意倒掉食物,也不会把食物分给流浪汉。 下午三点,我从济贫院厨房回到收容站。食堂里拥挤不堪,让人难受得忍无可忍。就连烟都没得抽了,因为他们能抽的烟草仅是别人丢掉的烟头;他们就像食草动物,如果离路边的草场太远,就只好饿肚子。为了打发时间,我和一位比较体面的流浪汉——穿着衬衣、打着领带的年轻木匠——聊了起来。他说自己是因为没有工具才走上这条道的。他和其他流浪汉保持着距离,认为自己更像自由人,不像流浪汉。他颇有文学修养,总是随身带着本斯科特的小说。他告诉我,他宁愿睡在树篱下或者草垛里,除非是饿得没法,否则他绝不会踏进收容站半步。他曾经白天沿着南方海岸行乞,晚上睡在游泳更衣车里,每次都会这样过几个星期。 我们谈到了流浪生活。他谴责现行体制让流浪汉在收容站里度过十四小时,剩下的十小时里却要东游西荡,而且还要躲避警察。他谈及自己的情况——因为没有价值三英镑的工具,他接受了六个月的政府救济。真是愚蠢,他说。 后来我把济贫院厨房浪费食物的事情告诉他,还给他说了我的看法。他的语气瞬间发生转变。我看我是唤醒了沉睡在英国工人内心的优越感。虽然和大家一样饿着肚子,可是他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宁可把食物倒掉也不分给流浪汉们。他让我大感惊诧。 “他们必须这样,如果把收容站这些地方变得舒适宜人,那么全国上下的人渣都会蜂拥而至。只有难以下咽的食物才能让那些人渣止步收容站。这些流浪汉都是不想工作的懒骨头,这就是他们的问题所在。千万不要纵容他们,他们都是败类。” 我提出几条论据证明他不对,可是他不听,反而不断重复: “你不用怜悯这些流浪汉,他们都是败类。你也不用拿评判像你我这样的人的标准去评判他们。他们就是人渣,仅此而已。” 看他如此巧妙地把自己和流浪汉同伴区分开来,实在是很有趣。他已经整整流浪了六个月,但他似乎在暗示,上帝不认为他是个流浪汉。他的躯壳或许在收容站,可他的灵魂早已冲上云霄,加入了纯洁的中产阶级队伍。 钟表指针缓慢地走着,真够折磨人的。我们连话都懒得再说,食堂里只能听见咒骂声和此起彼伏的呵欠声。你逼着自己不看时钟,感觉过了很久很久,可回头一看,其实才过了三分钟而已。倦怠像冷却的羊脂一样堵塞了我们的灵魂,骨头因此而酸痛起来。时针终于指到四点,但六点才能吃晚饭。月亮渐渐升起,而这里实在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总算熬到了六点,站长和助手带来了晚饭。呵欠连天的流浪汉们立刻来了精神,就像到了饭点的狮子。但晚饭让人失望至极。早上的面包已经足够难咽,没想到晚上的面包竟完全没法吃,硬得连牙口最好的人也拿它没辙。尽管我们大多人已经饥肠辘辘,但年长的流浪汉还是空着肚子离开,也没有人把自己那份食物吃光。晚饭一结束,就有人把毯子发给我们,然后把我们赶回空荡冰冷的房间里。 十三小时过去了。我们在七点钟时被叫醒,飞奔着争抢浴室里的水,接着很快吃完面包,喝完茶。我们就要熬到头了,但当局十分恐惧天花,生怕它通过流浪汉传播,所以我们还得等医生再次检查之后才能走。医生这次让我们等了两小时,所以直到十点钟我们才得以解脱。 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我们获准走到院子里。走出昏暗阴沉、臭气熏天的收容站,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明媚!风是那么的清新!站长把包裹都还给我们,还给每个人一大块面包和奶酪当作午饭,然后我们就上路了,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收容站,远离它的清规戒律。这便是我们短暂的自由。浪费了一天两夜后,我们大概有八小时去消遣,去捡光路上的烟头,去乞讨,去找工作。当然,我们还会走上十英里①、十五英里或许二十英里路去下一家收容站,在那里一切又会重新上演。 ①译者注:英里,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等于5280英尺,合1.6公里。 我挖出我那八便士,然后和诺比一起上路。诺比是个品行端正却意志消沉的流浪汉,他背着一双备用靴,走遍了所有劳工介绍所。我们之前的同伴就像床垫里的臭虫一样四散而去,只有那个弱智还在收容站门口徘徊,最后站长不得不把他赶走。 我和诺比动身前往克罗伊登。路上没有汽车经过,很是安静。栗子树开满繁花,宛如一根根巨大的蜡烛。整个世界是那么安静,空气闻起来是那么清爽。难以想象,就在几分钟前,我们还和那群流浪汉一起挤在下水道和肥皂的恶臭之中。其他流浪汉都已不见踪影,走在这条路上的似乎只有我们二人。 那时我听见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有人拍了拍我的手臂。原来是矮个儿的斯科蒂,他喘着粗气追上了我们。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脸上挂着友好的微笑,像是要报恩似的。 “哥们儿,这给你,”他热切地说,“我欠你几个烟头。昨天你请我抽了根烟。早上出来的时候,站长把烟头盒子还给我了。礼尚往来嘛。给你。” 然后他把四只肮脏恶心的湿烟头塞到了我手里。 (责任编辑:admin) |